鲁迅有一篇很特别的小说叫《肥皂》,发表于1924年的《晨报副刊》,后来又收录在他的小说集《彷徨》之中。
这篇小说以四铭为主角,说他某天买了一块肥皂回家给太太用,再说起买肥皂过程中发生的事。肥皂在那个时期是洋货,包装得很漂亮。四铭却古板得要拆开包装纸核实里面的内容才买,结果引来一批年轻人嘲笑他old fool。不懂英语的他回到家里要孩子给他解释什么是“恶毒妇”,儿子当然很难联想,结果被训了一顿。连带的,四铭竟然也骂起新文化、新学堂,认为当年支持这种改革是错的。他因此做了结论——学生没有道德,社会没有道德,再不想点法子来挽救,中国真要亡了。感慨之余,他也说起街头遇上两个乞丐的故事。乞丐是祖孙关系,祖母是六七十岁的瞎眼老太太,孙女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只要讨到东西,孙女都献给祖母吃,自己情愿饿肚皮。四铭因此称赞这是“孝女”。可是这时他却听到街头无赖对朋友说:“你不要看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这一连串的见闻追述,倒叫四铭太太听出一个道理来,不但骂了四铭居心不良,还拒绝再使用肥皂。这时,故事岔开,来了几位和四铭一起搞文化活动的文友,大家商量出版刊物的事。四铭又说起“咯支咯支”这事,倒叫友人乐坏了。友人走后,独留四铭在家中徘徊,继续慨叹世风败坏,人心不古。
对于这篇小说,鲁迅曾说:“技巧稍微圆熟,刻画也稍加深切,如《肥皂》《离婚》等,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论创作技巧,《肥皂》的确很有特色,作者表现得出奇的冷,纯客观地叙事。难怪夏志清说:“就写作技巧来看,《肥皂》是鲁迅最成功的作品,因为它比其他作品更能充分地表现出鲁迅敏锐的讽刺感。”
我倒觉得这篇小说的客观和冷,使主题隐晦了,不好懂。例如李长之说的“故意陈列复古派的罪过,条款固然不差,却不能活泼起来”,主题仿佛就一面倒的倾向“揭破伪君子、假道学四铭在表面维护社会伦理道德之下的幽暗性心理以及蠢动欲望”。犹有甚者,评论者把肥皂当成是女性的裸体象征,四铭买肥皂就是出于这种肮脏心理。结论是:“这的确是一块去污能力极强的香皂。它何止洗去四铭太太脖子上的积年老泥,更洗去了伪君子四铭脸上庄严的油彩。”
鲁迅的文章结尾倒颇耐人寻味,他写道:“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这日他比平日起得迟,看见她已经伏在洗脸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后,比起先前用皂荚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忽而换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四铭太太从生气到妥协,是怎样的一种心理?《肥皂》的主题要锁定在“性幻想”还是“家庭的主权”?从四铭太太的一直附和,到最后的妥协,是不是象征四铭在家庭中占据思想文化主导的地位?
“心里不干净的人,看到一块肥皂都可以联想到女人洗澡”,《肥皂》确实是给这句名言做了很好的注脚。然而,“不干净的人”是指谁呢?只是四铭么?
原刊:《星洲日报·东海岸》18/11/2012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