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中收录孔子的言行,理解上产生歧义最大的要数《先进》一章中的《侍坐》。
记载是这样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人某次在孔子身边侍候着。孔子便让他们各说说自己的抱负。子路率先表示如果有机会让他去治理国家,即使是连年岁荒、频频受军事威胁的小国,只要给他三年时间,他便可以将它治理好。孔子听后“哂之”,然后再问冉有。冉有说他能在三年内使六七十方里内的人民安居乐业。公西华跟着也说出了自己的抱负,他情愿当个小小的相,让人民守礼。最后,孔子问曾皙,曾皙“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说他的抱负与前三人的不同。孔子说: “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于是曾皙说他希望在春天时与几位好朋友连同几名童子一起去郊游,尽兴后结伴同返。孔子听了,非常高兴地说曾皙的看法和他一致。子路三人离开后,曾皙留了下来,并问孔子为何刚才在子路说后“哂之”,孔子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接着曾皙又逐一问其他人的看法如何,孔子也针对他们的见解一一作了评述。
会产生歧义是因为当中有几个句子不好懂。例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一般解释为孔子和子路他们对话时,曾皙在弹瑟,直到孔子问他才放下瑟作答。可是孔子在和学生谈话时,会有学生在一旁演奏乐器不理会么?在玩乐器的曾皙又能同时留意到其他同门与老师的对白么?这是说不通的。
又如“哂之”,它在文中出现了三次。一般注释本(例如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对前一个“哂”的解释是“微笑”,对后两个只解释为“笑”。如果说曾皙问孔子为何“笑”子路,则这个笑便带有“讥笑”的意思。孔子回答时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明显地也是因为觉得子路的口气太大,不符合礼,所以“讥笑”他。但是,为什么第一个“哂之”又要解释为“微笑”?
我想这是因为自汉儒以下,我们都把孔子的形象抬得太高了。像上述孔子和学生的一番对话,也要强行解释为孔子在教导弟子,而且用了颇先进的方法在引导学生说话。所以子路说了之后,孔子要微笑示意,给予鼓励,这样才能引发其他学生也相继发言。可是,无论是曾皙或孔子本人,都知道先前他的笑是有不屑的成分在内,或至少是不以为然的。何以看得出?因为下来的几个学生说自己的抱负时,是一个比一个的抱负低的。这显然是受到孔子“哂之”的影响。曾皙的说词则是在观察老师对同门的反应之后而构思好的,有投机的成分。
至于把曾皙所说的解释为是个“大同”的美景,是孔子的政治理想国的画面,似乎也太过了。难怪一些学者要质疑这个理想是道家的,而非孔老夫子的。
其实,孔子和学生的这番对话是在他晚年的时候进行的。孔子周游列国受到挫折之后,对自己的政治理想难免要做出调整。他更关心的是个人的修养。因此,这时候子路谈的抱负,是孔子在实践之后知道难于实现的,所以要“哂之”。而孔子的不经意,却影响了学生,不自禁地把理想都降低,以致曾皙只要求生活能和谐就好。
孔子的反应并不影响一代宗师的声誉。相反的,因为实事求是,不把孔子神化,我们反而更能贴近真实的孔子,更能体会他的伟大。
原刊:《星洲日报·东海岸》13/10/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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