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从呐喊到彷徨,并非迷失和放弃,而是思考深度的升华。
对社会现象稍微觉醒的人,都会发出呐喊。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不出奇。但是呐喊过后,还不断反思检讨,继续探索道路,引领群众的人却不多。能坚持下去的人,偶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是正常的。静下来时,生起彷徨,这是怀疑、也是无奈,却不能说成是退缩。《在酒楼上》正是最好的写照。
20世纪初,中国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迎来了赛先生和德先生,普及了民主和科学思想,动摇了传统,使人们的思想得到空前的解放。激情过后,进入冷静期时,头脑清醒的人自会反思所作所为,检讨效果是否理想。鲁迅是当中较清醒的一个,他意识到这种改变依然未能扭转中国固有的腐朽与落后,“路”依然渺茫,所以会起彷徨。他借用《在酒楼上》来反思“新青年”在高潮退去后的境遇。
小说以第一人称作为叙事视角。“我”是一个归乡游子,在阔别多年的故乡偶遇青年时的好友吕纬甫。两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追忆往事,讲述近况,却不敢展望未来。通过吕纬甫讲述的几桩事件,叫“我”陷入更大的彷徨之中。
小说写故乡的人做事都很慵懒,没有了激情——“堂倌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来”,似乎一切都在惯性之中操作。“我”也显得百无聊赖,“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没有归属感,只有孤独。
再看主角吕纬甫:从前的吕纬甫是为了议论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热血青年,现在的他却“行动变得格外迂缓”,失去了活力;青年吕纬甫当教员时,教的是“ABCD”,中年的吕纬甫,却重作冯妇教“子曰诗云”;过去的吕纬甫,是个敢“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无神论者,而今的他却为人收尸转葬,并将人的死归咎于“没有这一份好福气”。
姑不论“我”是否还满腔热情,吕纬甫却着实判若两人。显然,吕纬甫是放弃了当年的理想,而且是自觉地放弃了当年的理想。他说“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说明他虽然向现实妥协,内心却隐藏着自己当年信奉的理想和价值标准,所以才会自责。他又说:“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可见种种社会现实让他感到无奈,无力感让他不再求变,最后只好把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日常琐事里。
“我”略微不同的是,还会看到外面的景色是:“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这表示“我”的执着来得更深,虽然彷徨,却还是保留一份不灭的独立与高傲。
遥想当年有个热血青年对我诉说这个故事,热情洋溢,满怀希望,感染了我。在他眼中,我们看到了希望。多年过去,他终于有了小“成就”,一跃龙门。我不知道他会否像吕纬甫般自嘲,抑或像阿Q一样自爽。
说实在,鲁迅的这部小说,故事虽简单,但是里头的人物形象却一直像冤魂般萦绕在我脑际。我怕自己变成吕纬甫,更怕自己会在酒楼上遇上吕纬甫。
原刊:《星洲日报·东海岸》14/1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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