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30日星期一
【193】君子与小人的朋党
这篇文章写于庆历四年(1044),是欧阳修担任谏官后翌年写的。当时欧阳修被视为是改革派的领袖之一,不为保守派官僚所接纳。早前,宋仁宗曾下过“戒朋党”的诏书(1038),禁止人们私自结党,所以保守派要对付革新派的最好方法,就是把他们定位为“党人”。欧阳修的《朋党论》就是为了回击这些人而作的奏章。
文章一开头就说:“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这段话说得很直接:人类毕竟是合群的动物,结党结社是很正常的。欧阳修不否定结党,而且还进一步肯定其合法性。所不同的是朋党有君子的朋党和小人的朋党的区别,君子结朋党是因为有共同的信念,小人结朋党则是因为有共同的利益。
欧阳修坚称小人的朋党不是真正的朋党,他们只是因为追逐共同的利益才暂时结党。一旦有利益,便会互相争先;而利益耗尽后,大家就各自疏远,乃至互相陷害,就连兄弟亲戚也不能避免。所以,他对仁宗提出劝谏“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这样才能有效的治理天下。
实际上,党政是北宋政坛上的一个格局,影响着当时候的政治和文人的命运。就连“朋党”这个课题的讨论也屡见不鲜,例如欧阳修的文章之外,还有秦观的同题作品,以及苏轼的《续朋党论》。
仁宗执政时,赵宋开国已有八十多年,号称天下太平。不过,有识之士却对这种“太平”颇有居安思危之感,而力图改革。范仲淹便说:“久安之弊, 非朝夕可革也。”(《宋史•范仲淹传》)可见承平日久,便会因循成风,错的也要变成常态,所以有识之士才要兴革。在仁宗的支持下,韩琦、富弼、范仲淹、欧阳修等人便推动“庆历新政”。
改革难免要与既得利益者冲突,于是“朋党“之争渐演渐烈。其中,吕夷简是仁宗即位近二十年间深受信任、掌握大权,并且培植了大批党羽的政坛老手。他和范仲淹是直接对上的,双方的支持者皆“交指为朋党”,不仅影响舆论,而且还希望通过皇帝的手打击对方。欧阳修看准这点,所以才会要求皇帝辨析清楚“君子朋党”和“小人朋党”。其时,范仲淹等是“以天下为己任,裁削倖滥,考核官吏,日夜谋虑兴致天下”的,与对方的只为少数人追逐私利和捍卫既得利益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元祐二年(1087)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也作《朋党论》上下篇,公开支持欧阳修的观点,吁请皇帝认真看待君子朋党和小人朋党。
元祐六年(1091)苏东坡也作《续朋党论》,不过观点与欧阳修有异。
苏轼把“朋党”视为朝廷最大的灾难,因为“有党则必争,争则小人者必胜,而权之所归也,君子安得不危哉!”苏轼理论的依据是权力争斗是君子所不屑的,而小人则乐于此道,因此一旦结党,小人就要得志,君子便要遭殃。苏轼的折中方案则是“治道去泰甚”。“去泰甚”是指不走极端, 不意气用事,也不矫枉过正;唯有中庸之道才可以调停一切争议。所以,即使是对小人,也不该赶尽杀绝,免得引起他们的过激反应,肆无忌惮的来个焚琴煮鹤,两败俱伤。二人的观点虽异,但都是对国家和朝廷忠心的表现。
原刊:《星洲日报·东海岸》17/07/2011
2012年7月25日星期三
【192】为政以德
以上这句话是孔子的从政观点,也是儒家的政治观。意思并不难懂:从政者当以竖立个人的品德为主,有了德性则其下必会尊奉,像众星之围绕而随之运转。这是“内圣外王”的政治观。
可是历来的注家对此却有不同的观点。争论的焦点有二:一是北辰是不是北极星,二是德政是不是等同无为之治。
争论北辰是不是“星”的陈述很繁琐,我觉得不太重要,因为对理解整个句子的意思帮助不大。花太大的力气,反要被讥为腐儒了。但探讨它与无为的关系却相对重要。因为这涉及了两种哲学观的政治观。
为什么德政会和无为之治挂钩呢?
我在网上阅读时,发现我国某独立中学的学生竟然发现此问题,并虚心请教老师。他的问题是因为阅读王夫之的《读四书大全》、竹天光鸿《论语会盏》(?)以及程树德的《论语集释》之后,发现三家说法虽据理不同,但却有共同意见,即否定朱熹将“为政以德”与“无为”联系在一起。他也发现朱熹的《四书集注》用了“无为”两字,引用程子的话“为政以德,然后无为”也用上“无为”,因此希望了解“无为”的内涵以及儒家的政治观是不是与此有关。中学生有此发现而提问,实在叫人赞赏。
老师给的解释是:“‘无为’是儒道两家所共用的词语,只是儒家用得少,不像道家用得多而出神入化。”又以孔子曾经问礼于老子为由,说明老子是孔子之师,因此孔子引用老子的话来谈政治,是寻常不过的。最后还谆谆善诱学者不当对“无为而治”是儒是道而争论,因为那不是在做学问,而是“虚度光阴和慢性自杀”。
我不太同意这点,还是来虚度光阴一番。
孔子的确多次提到“无为而治”,但是其概念与道家的“无为”不同。程树德说得很透彻:“此章之旨,不过谓人君有德,一人高拱于上,庶政悉理于下,犹北辰之安居而众星顺序。即任力者劳,任德者逸之义也。与孔子称舜无为而治了不相涉。郭象以黄老之学解经,必欲混为一谈。朱子不察,亦沿其谬,殊失孔氏立言之旨。”(《论语集释》)我们如果把历代的注释排列出来,就会看得很清楚。
郭象的注释出现在皇侃的《论语义疏》中,他说:“万物皆得性谓之德。夫为政者奚事哉?得万物之性,故云德而已也。……得其性则归之,失其性则违之。”郭象以注《庄子》见称。他曾注《论语》,但书本亡佚,皇侃引录便显得珍贵。此外,邢昺的《论语注疏》也引用了包咸的注释称:“德者无为,犹北辰之不移而众星共之。”两相呼应,更要误解了德政就是无为的意思。
清代毛奇龄强调“为政以德,正是有为”,所以为政一定要有为。他还引用孔子在《礼记》的一番说话:“政者,正也。君为政,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戏言孔老夫子仿佛“预知后世必有以无为解为政者”,所以先提出忠告。
近代钱穆先生注释多以朱熹为依据,但在这个课题上却持不同看法。他强调“唯德可以感召,可以推行,非无为”。我同意德性是要个人努力去建设的,不是生成的。从政者不努力建设德行,说话出尔反尔,就无法取信于民。莫说不会因此感召众星围绕,就连人民也要背弃之。孟子在《公孙丑上》对此阐述得非常清楚。
原刊:《星洲日报·东海岸》10/07/2011
2012年7月20日星期五
【191】逆流而上的情趣
2012年7月15日星期日
【190】知人比知己更重要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怕的是自己不了解别人。”这是知识分子应有的操守,是一个人的内在品德。可不是么?如果一个人终日埋怨没有人了解他,却不主动去了解别人,您真相信他有才有德?
类似的话,《论语》出现过多次,都是孔子说的。如:“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1.1),“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4.14),“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14.30),“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15.19)。
历来注释家对这句话的诠释也相当一致。例如皇侃说:“世人多言己有才而不为人所知,故孔子解抑之也;言不患人不知己,但患己不知人耳。”又引李充的话说:“凡人之情,多轻易於知人,而患人不知己。”邢昺也引述这句话,并进一步说明孔子针对这种现象说:“我则不耳。不患人之不己知,但患己不能知人也。”看来孔子的话还真有针对性。
杨树达的《论语疏证》引用了同期类似的观点来说明孔子的说法不是孤立的。例如:“君子依乎中庸,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 (《礼记•中庸》);“人知之,则愿也,人不知,苟吾自知也,君子终身守此勿勿也。” (《礼记•曾子立事》);孟子说:“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孟子•尽心》);荀子说:“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已;能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已;能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已。故君子耻不修,不耻见;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荀子•非十二子》)
可见这种“人不知而不愠”,“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就怕自己没本事”是当时普遍的价值观,而且是德性坚定的人才有。“怀才不遇”如贾谊者,在儒家的眼光不会被赞扬;自暴自弃,乃至退隐更不会是儒家所为。
当代李零教授针对这种价值观,不忘调侃孔老夫子说:“我们千万不要以为,他老人家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话,有掩饰心理,越说不在乎,其实就是越在乎。”(《丧家狗》)
李零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论语》也记载孔子“好名”的话,如“君子去仁,恶乎成名”(4.5),“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15.20)。我觉得“立功、立德、立言”被视为三不朽由来已久,君子注重个人名誉而爱惜自己是合乎情理的。
此外,李零也说孔子常感叹:“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14.35),表示他的内心其实是很孤独的。我觉得仁者偶有高处不胜寒的心理,也是正常的,这表示他还没有超凡入圣。孔子入圣,乃至成为“至圣”是后世的事。了解活脱脱的孔子更有意思,因为看到智者的奋斗过程给我们的启示更大。“不患人不知己,只怕己不知人”是个理想,一个推动我们保持积极乐观的理念。
上面讨论的都是针对有德行的君子的操守。清代刘宝楠的看法跳出这个框框,从有官职的人的角度诠释,他说:“人不己知,己无所失,无可患也。已不知人,则于人之贤者不能亲之用之,人之不贤者不能远之退之,所失甚巨,故当患。”(《论语正义》)掌权的人不能知人善用,带来的忧患的确不小。
原刊:《星洲日报·东海岸》26/06/2011
2012年7月10日星期二
【189】义不必信?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论语》1.13)
什么是“信近于义,言可复也”? 朱熹说:“信,约信也。义者,事之宜也。复,践言也……言约信而合其宜,则言必可践矣。”(《论语集注》)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与人约定的事,如果符合义,就要遵守。”换句话说,即使与人有约,但后来发现约定的是不义的,可以不必遵守。
朱熹把“复”解释为“践言”,有没有根据?后人引《左传》两处提到“复言”的地方佐证:一是荀息说的“吾与先君言矣,不可以贰,能欲复言而爱身乎”(僖公九年);二是叶公说的“吾闻胜也好复言,……复言非信也”(哀公十六年)。前一句是荀息对里克说的话。话说荀息答应晋献公辅佐奚齐继位,可是却不成。当里克要杀奚齐时,问荀息打算怎样,荀息说准备一死,因为他已经答应献公,不能反悔,“要实践诺言还会爱惜自身吗?”明显把“复言”当成“实践诺言”。第二句的“复言非信也”,杜预注解作:“言之所许,必欲复行之,不顾道理。”也是“实践”的意思。所以朱熹的注释是有根据的。
确定朱熹的注释可信后,我们再探讨句子的意思是否正确。 与人约定的事,是不是可以反悔? 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离娄下》)孔子也说过:“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论语》13.20)这两句话都说明不必守“言出必行”的承诺的。孔子的话说得很绝:只重视“言必信行必果”的不过是小人的承诺。言下之意,如果为了“义”,是可以不必信守诺言的①。
李零教授解释这句话时,不忘调侃这种观点:信分大信和小信,如果是为了义的信,是要遵守的,但是如果不符合义,就不必遵守。这是“大人”的特权。这是李零教授的价值观。
梁朝的皇侃举例说明怎么样的“信”是不合义(不合宜)的。他说有个叫尾生的人与一女子相约于桥下,每次约定他一定赴会。有一次,河水暴涨,尾生先到,而女子没来。尾生信守诺言,没有离开,结果溺死了。皇侃说这是“信不合宜,不足可复验也”。(《论语义疏》)
北宋邢昺则说:“人言不欺为信,於事合宜为义。若为义事,不必守信,而信亦有非义者也。言虽非义,以其言可反复不欺,故曰近义。”(《论语注疏》)这说得很明白,“守信用”固然很重要,但是承诺的必须要符合义;如果后来发现是不义的,就不要再守信。
谁说儒家不能变通,死守诺言?观大局才正确。
注:
① 或有断章取义之嫌。原文出自《论语·子路》,有说话的情境。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孔子还是认为“言必信,行必果”是再次的士人,并非完全否定。